本篇 [0] SUNSHINE & SPARKLES

 

 邁入平成以前,真島吾朗,一個曾被極道組織驅逐的男人,終於得償宿願。在數年平民生活之後,他回到了他的老東家:東城會。然而在那個目標的前頭,他經歷了一連串的戲劇性事件,向人講都沒人會信。

 

無關未來的期許或個人的喜好,真島覺得自己總算在湍流中抓住一條繩索,生活依舊狼狽不堪,但至少他起床有了目的,盡自己作為看門狗的本分、建立道上顏面、小心別被幹掉──和他被踢進洞裡以前的生活說實在沒啥兩樣,與他預期的亦相差無幾。

 

然而,真島並沒有與那段他認做枯燥乏味的平民時光立刻斬掉關聯,他敬愛的首領想利用他那一段時間在大阪那邊發展起來的門路,和他對蒼天堀的了解──真島當下聽了,只想一刀戳進他老爹的喉嚨裡,看那死老頭在血泊裡咯咯掙扎──只存在腦中的幼稚念頭,他僅僅想像了那麼幾秒鐘,老爹是對的,他確實在關西那裏還有那麼一點利用價值。

 

組裡的菜鳥頭一回載他回去蒼天堀時,熟悉的建築與景色令他不由得在汽車後座冒起冷汗並感到顫慄。

 

他說服自己想想小實、想想小陽和雪紀、想想過去在烏雲罩頂底下也能發生的那些趣事,那些讓他足以重新找回一點自我的人們,席捲他全身的不適感竟消退了一些(深呼吸、回想快樂的回憶──誰會想到那本垃圾雜誌上讀起來完全像是狗屁的心靈專欄上的建議竟然有點鳥用),他癱軟在汽車後座中,假裝望向車外飛梭之景象,慶幸前頭開車的組員沒有意識到他窩囊的模樣。

 

真島熟門熟路地領著舍弟前往組裡替他們安排的住處。這條河流和這裡的一切景象令他生厭,使他對自己的跟隨者恍若未聞,直到對方大膽起來向真島打探他離開組織那段時間以及某些關於堂島的傳聞,真島一個眼神投去讓人噤聲。

 

當晚他以獨酌調解心中一直揣著的不爽快,幾杯黃湯下肚,喝至微醺後他想起了什麼,在口袋和隨身物品中翻找都遍尋不著,他嘆了口濃濃的酒氣,八成搞丟了。

 

多虧黑道的訓練,他記得那張小紙片上的名字,也記得自己痛扁了那傢伙的朋友一頓。

 

經歷了那些,還會留在道上嗎?假如自己都得一堆狗屁倒灶的事裡打滾,那傢伙肯定不會輕鬆到哪裡去,在哪個暗巷裡被捅死,真島都不會感到意外。

 

前幾個月的事情有時仍然使他心神不寧,想到他還算有尊嚴地走回了老路,想到她總算能挺起背脊邁向未來,真島在塌塌米上攤開手腳睡成大字型,心中釋然。但躺下沒多久,真島喉裡泛起一陣噁心,翻起身連爬帶跑在廁所吐了一輪。

 

當他向自家老爹問起,嶋野臉上橫肉一扯,面露不悅,哼聲道風間家的小雜種桐生一馬厚臉皮回歸堂島組去了,接著反問真島詢問的意圖。

 

「沒啥,想知道到底是哪個白癡,竟然膽敢跟整個堂島組還有老爹你作對啊。」是哪個像我一樣的白癡,真島心想。

 

嶋野冷笑,提高音量,公開說起桐生和世良兩人幹翻堂島組的若頭補佐三人若干事件,吃裡扒外的風間新太郎人在牢中搞出這些名堂,架空堂島宗兵和整個堂島組。當然,就真島所知,還稍微扭曲了一些事實。

 

嶋野說著說著語氣越發憤慨,在眾人面前口沫橫飛斥責風間那背信忘義的兒子只差還沒把自己老爸的女人給睡了。底下聽者一片咒罵應和,面前直接聽教的真島只能跟著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酒席最後一輪餐點之前,嶋野低聲要真島少去接觸風間的人。

 

真島在他的老爹看不見的時候,用僅剩的那隻眼睛翻了翻白眼。

 

真島也沒什麼理由去和嶋野口中「風間底下那群怕事的軟屌娘砲們」打交道。嶋野組的勢力與眾多東城旗下的組織一樣,在神室町佔有一席之地,可是真島奔波於東京大阪之間,少有和那些人互動的機會。除了某些東城會的大型活動,或喪禮公祭一類他必須出席的場合。

 

出於好奇,一次,他在那種必須出席的場合上要人幫他指出桐生的方向。桐生那天穿著剪裁合身的標準黑色西裝,面色嚴肅,旁邊站的是他那一副小白臉樣的義兄弟。

 

原來那傢伙長那樣。

 

真島也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什麼,他只是對那個願意為了小實冒險犯難的傢伙感到疑惑,而那個形象現在配上了一張臉。

 

那傢伙的皮相蠻好看的。真島嘖了一聲,和他周遭堂島組那些牛鬼蛇神站在一起格格不入,唯一搭襯得起來的大概是他身旁那個花俏像牛郎一樣的朋友。

 

長得也挺高的。

 

心裡說不上的五味雜陳,真島靠著柱子在人群外遠觀桐生沉默地隨著他的兄弟流轉群眾中,他沒打算上前自我介紹,就只是觀察。

 

彷彿感應到他的凝視,桐生轉過頭與他對上了眼,真島心中一跳,卻沒有移開自己的目光。桐生微微蹙眉,面上流露困惑之情,保持住了兩人視線的連接。

 

真島等著看桐生會有何反應,那廂八成也在等自己的下一步動作,他倆對視,彷似時間凍結,直至某個嶋野組的若眾打斷他們這段無言的交流。真島略有不甘地回應現實的召喚,離去之際,餘光能見到那對兄弟在討論些什麼。

 

如此的眼神交換又發生了數次。

 

真島還是沒和桐生說上一個字,桐生似乎已經知道他倆的關聯,從每每看過去時桐生友善的表情來看,真島猜那傢伙對自己的印象還不差,桐生身邊那些曾經和他交手過的人應該沒說自己的壞話。

 

桐生有時對他點頭,一次甚至差點要向他招手,又中途尷尬地將手收回,真島見了幾乎要失笑,好心地裝作沒看到。

 

他們實際搭上話的那天,真島正準備前往大阪。

 

他和組裡小的驅車至原宿尋找東京伴手禮,真島讓司機在停車場待命,自己則遊蕩街頭。

 

行經不知第幾間糕點店後,他在公園旁的一條巷子前見到了桐生,站在香菸自動販賣機前,身著他那套灰色西裝,拍著身上的口袋。真島幾乎立刻決定要上前予以協助,但踏出步伐前,他又不由得猶豫了一會。

 

畢竟他並不真的認識桐生一馬,他們甚至連話都沒講過,僅只幾瞬的眼神交會。

 

幾秒躊躇之間他斟酌自己該如何表現,然後決定大搖大擺地靠近。桐生不要多久便發現他的存在,且意識到真島即將和自己做出接觸,真島說不清桐生那表情是呆若木雞或晏然自若。

 

「哎呀,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碰到堂島組名氣響噹噹的桐生一馬,久仰大名啊!今天出來溜達嗎?」真島等候桐生的反應,預期自己的言語偷襲,會讓這個被老爹痛恨的傢伙出於防禦本能畫出界線,嶋野組與風間組之間經常有衝突,假如他是風間的人,應該也會對自己有點戒心。

 

真島內心揣度,即使可能性極低,要是他和桐生在這裡打起來,自己該怎麼應付。抬著下巴,他正大光明地上下打量起桐生。

 

近看,真島第一個念頭是哪裡的神明肯定對這傢伙偏了心。假如他聽到那些有關桐生和堂島組對幹的事有一半屬實,這傢伙鐵定有兩把刷子。長得帥身材好竟然還很會打架,搞啥啊!

 

合身剪裁的西裝已經大幅遮掩住這傢伙的體型,讓人看不出肌肉分布,光憑身高和那種體格已經能唬住一般人,打架起來肯定也有一定的優勢。

 

真島對這點體認甚深。不是他想吹噓,幹架起來他絕對是超出一般人的水平,平常也有在鍛練身體,不會差到哪裡去,但要是碰上天然長得像大猩猩一樣有著一身怪力還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對手,依然會打得很吃力。

 

雖然和自己差不多高,但桐生看來是比自己壯碩一些,要是這傢伙很有力氣,被打中或被鎖住身體都會很麻煩,輕則瘀青、嚴重可能會腦震盪或斷根骨頭。

 

真島完全陷入思緒中,桐生這頭將真島對自己的檢視看得一清二楚,也只能任他看,見真島久久沒有回過神,才歪頭輕喊對方。

 

「真島大哥?」桐生呼出對方名號前猶豫地停頓,似是在思考該怎麼稱呼對方,「這是我們第一次面對面說上話對吧,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

 

回到現實,真島消化了一下眼前桐生說了些什麼,對桐生的叫法感到有些不自在,心裡算算老爹和堂島的輩分層級,那聲「哥」加上直率的眼神,讓真島偏頭摸摸鼻子,小聲嘟囔了些什麼。像那樣突然被桐生的禮節砸中,想裝模作樣下馬威也難,真島不由得一起降低了自己的姿態。

 

「吶,啥牌子?我請你吧。」

 

「什麼?」

 

「你抽什麼牌的菸?」

 

桐生遲疑地張口,不像要接受,反倒似乎在想該怎麼拒絕,真島面露不耐。「老子欠你一次,快接受我的謝意就是了。」

 

桐生抬眉,幾乎要對真島表達謝意的說法感到好笑,但他對真島意指什麼毫無頭緒。僵持一會,他還是向真島說了個品牌。

 

真島轉身操作販賣機,留下桐生在後頭思索。後者不確定地開口問:「真島哥說欠我一次,是指去年年底的事嗎?」

 

啪沙。

 

菸盒應聲掉落至取物口,真島拿了將菸有些用力地塞進桐生手中。桐生看著手中的菸盒,視線移至真島臉上,真島抿著嘴,單手插腰,銀色金屬鞋尖點地數下,暴露幾分焦躁。

 

「你小子,知道小實的近況嗎?」問題衝出口,真島隨即說服自己這只是隨口問問、簡單的試探。

 

小實,那個名字在真島舌上流連,若是在神室町街道上瞥及她的身影,往往令真島不自覺藏至暗處偷偷窺看,暗自沾沾自喜,驕傲,同時又感到有些悲慘。牧村實是自苛刻命運中解放的不幸女人,而真島為她終於迎來自由的普通人生活感到欣慰。

 

最好她能擺脫與東城會的一切關聯、遠走高飛(他考慮過再去與照顧她的那名醫生「建議」一下)。但那只是他自身一廂情願的想法,空白一坪一事確是大勢已去,但真島始終有點擔心那個倔強又脆弱的女人無法放下復仇的念頭。

 

真島思緒混亂之時,桐生開了口,「牧村小姐受傷後,由世良先生那邊處理她的傷勢並負責她的安全,那之後的安排我一概不知。當下情況混亂,我們自然也沒有留下對方的聯絡方式。」

 

桐生停頓,真島以眼搜索他的面孔,欲找出一點蛛絲馬跡,然而桐生的表情像是在隱忍些什麼,甚至移開了視線。「我和她的哥哥,我們…算是有過一段交情。牧村小姐經歷了很多事情,希望她現在過得還好。」

 

桐生逐漸暗啞的嗓音點醒真島,他想起在他們錯綜複雜關係中的另一個關鍵人物,立華鐵,小實的親生哥哥。在真島有限的理解中,桐生與立華鐵曾經試圖以他們自己的方式拯救小實,然而那段過程過度險惡,導致立華鐵喪失了性命。

 

桐生和立華兩人,可能是朋友。

 

真島不由得抬手,隨即又將手插回自己的口袋中。

 

「沒事。」真島宣布道。對上桐生疑惑不解的眼神,真島給了一個肯定的表情,再說了一次,「那個小丫頭很堅強的,她會沒事的。」

 

「有點愛哭,」桐生理解過來,認同地點點頭,並短促地扯出一抹淺笑。「但很堅強沒錯。」

 

桐生的回應使真島陷入一種他也說不清的情緒之中,這個人確實在自己缺席的時刻,協助小實走出黑暗。即使已經親眼見識她走在陽光下的模樣,但她能夠靠著自己和身邊的人好好走下去的想法,此刻在他心裡生了根。

 

倆人再度對視無言,真島決定還是盡早結束這段令人尷尬的對話。「有工作要趕到大阪去,得先走一步了,小桐生。」

 

沒注意到桐生對他的稱呼露出的微妙反應,真島此時想逛街到處晃晃的心情已經消失殆盡,他決定伴手禮還是簡單在幾間店前隨便撈就好。搔搔後腦杓,「那…今天就先這樣啦。」真島說,並開始朝來時路返回。

 

「真島哥,」在真島走遠前,桐生喚住他,真島回頭,見桐生走至兩人不須叫喊的距離,一邊拆開他剛剛給的那包菸。「我是出於自己的理由才會幫助牧村小姐,所以我實在不覺得你虧欠我什麼。不過,照你的話說,我應該要感謝你幫助了我好友的妹妹。這樣就算我也欠你一次了,對吧?」

 

桐生點燃手上的菸並抽了一口,「下次還請務必讓我招待真島哥一次。」語畢,桐生夾著菸,一邊微微鞠了個躬。

 

行為舉止恭敬,但真島半點都看不出恭敬之意,他嗤笑一聲。「你知道我可是痛揍了你另一個朋友一頓喔,那個叫什麼山的漂亮小子。」真島半帶挑釁地回覆,不料桐生卻露出一個幸災樂禍的笑顏。

 

「那是錦自己的問題。」

 

「…感情很要好嘛。」這傢伙原來是這種個性嗎?真島嘴角不禁為之上揚。「下次要是還能見面的話再說。」

 

「真島哥還打算回來東京吧?」

 

真島聳聳肩,沒打算回答,逕自開始離去,桐生沒有追問,僅是奉上一句客客氣氣的道別。

 

儀表堂堂,不卑不亢,又很會打架。

令人忌妒的男人啊。

 

他心不在焉地晃進一間糕點店中,櫥窗倒影中看見自己的身影,最近生活過得比較好多長了點肉,氣色也好了一點。要是沒有這個眼罩會帥得更平均一點──真島這麼自我評價。

 

不確定自己究竟從剛才與桐生那段對話中得到了什麼,真島只覺得碰上了一個有趣的漢子。假如不被老爹發現的話,說不定他能和桐生合得來,交個朋友。

 

冴島那傢伙,一定也會和他合得來吧。

 

情緒一瞬間被自己的念頭給打落,真島在玻璃展示櫃前悄聲責備自己。他吆喝問看店的年輕小夥子推薦些什麼,在對方打包之際,他用力截斷腦中自主萌生那些有關冴島的念頭。

 

此刻他不想走進那個房間裡。

 

咧起大大的笑容和店員道謝,拎起袋子,真島哼著歌,在華燈初上的街道漫漫前行,自稍縱即逝的路邊插曲回到他原本該走的途徑上。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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