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 [1] OLD & NEW

 

凌晨兩點鐘,時近聖誕節,街上人潮久久不退,遙熟睡於瑟蕾娜的休息室中,桐生則在外頭會客處忙忙碌碌,試圖將遭到錦山組摧殘過的店面回復到之前的樣子,或至少讓整個室內看上去不像發生過凶殺案。

 

他同樣熟識的瑟蕾娜老房東年事已高,委託他幫忙整理被用得一團糟的屋況,並將原來媽媽桑麗奈的私人物品轉寄給她剩下的遠親;短暫開放給熟客替麗奈做最後的弔唁,待麗奈納骨後,瑟蕾娜就會關閉,放上市場徵求新的租客。

 

神室町的店家與人一樣來來去去,但沒想到會是麗奈。房東低垂雙眼,將店裡的鑰匙交給桐生,拖著不便的步伐與老邁龍鍾的身軀慢慢離去。如果有找到什麼值得紀念的東西,讓桐生儘管拿去,反正他看了也是傷感情。

 

桐生在這個時候本有更要緊的事情該處理,然而他關掉手機並支開最近纏著他不放的東城會的人們。他需要親自清理兄弟和自己給別人造成的麻煩。

 

本想將遙留著和向日葵的孩童們一起過節,遙堅持己見待在他身邊,說兩個人一起的話他們的進度就會快一點,趕快做完的話或許他們還能一起去哪裡散心。

 

他們一起將店內的酒分門別類裝箱,未開箱和開瓶過的可以轉手熟識的同業,熟客的存酒讓房東的媳婦逐一通知領回,其他則廢棄處置──有些還是陳年的好酒,讓桐生心裡直呼可惜,但在遙的目光下他只能忍住當下開喝的衝動。

 

將未被波及的物品整理好後,仍是孩子的遙開始呵欠連連、面露倦色,桐生見狀催促她進店後的休息室睡下,自己留在前頭掃除。

 

地上四處可見的碎玻璃和桌椅斷裂的碎屑是最容易的部分,簡單處理掉那部分後,他花費許多時間挪動店內的擺設方得以將地毯整個除去,露出底下布滿灰塵與乾涸血跡的地面。翻翻騰騰找出檸檬與鹽,桐生開始第一層的清理步驟。

 

他在更換髒水時得以停下來喘口氣,將水桶放著讓淨水填滿的途中,他靠在吧檯邊,檢視他幾小時前在一個抽屜深處裡找到的相框。

 

上頭是他與錦山、由美和麗奈;他們那天在店裡慶祝麗奈的生日,他與錦山用店裡的卡拉OK機器為她唱了一首改編的生日快樂歌,配上他們傻氣的即興舞蹈,由美則在笑得流淚的麗奈旁邊跟著音樂節拍拍手。一個熟客替他們拍下了那張照片。

 

瑟蕾娜的前門忽然傳來兩下敲門聲,他將相框放下,胡亂用袖子抹了下臉。該不會是哪個醉漢沒看到門口的標示,以為這裡還在營業?

 

「小桐生,我啦。」是真島。桐生蹙眉。這時間他想做什麼,該不會又想來打架吧。

 

桐生關上水龍頭,狐疑地向正門走去,將門開了一條縫,真島果真就站在外頭,身著黑色西裝,頸上繫著黑色領帶,桐生視線下移,連皮鞋都是素色的普通黑色皮鞋──真島穿著喪服。

 

「唷,小桐生。」真島向他打招呼,並揚了揚手中的綠色酒瓶。「來向你拜年。」

 

「今天才二十幾號而已…」

 

「那,聖誕快樂?」

 

他倆最近都參加了幾場喪禮,桐生知道真島剛從哪場喪禮過來:在東城會兩大直系組織火拼械鬥之中死亡的嶋野組組長,嶋野太。

 

桐生端詳真島的臉,即使是真島也不會在這種時候來找碴才對,於是他拉開了門。

 

「抱歉,哥,現在裡面很亂,還有人在睡覺,不方便讓你進去。」桐生微微側身讓真島能看見裡頭的混亂狀況。

 

真島伸長脖子瞥探裏頭全部堆疊在一起的家具、一地板的清潔劑和打掃用品,聳聳肩,就地在走廊盤腿坐下。「和你借個杯子喝一杯總可以吧?」

 

桐生仔細看他手上的酒,白州十八年,他扯扯嘴角,「新年的話不是應該喝屠蘇才對嗎?」

 

「小桐生你怎麼喝個酒那麼囉嗦?」真島發出煩躁的喉音揮手趕人。覺得自己最好在這種時候配合一點,桐生退回店內,伸長手越過櫃檯,在裏頭翻出兩個透明的廣口酒杯,回到真島身旁,在其身旁席地而坐,狹窄的走廊令他們幾乎能抵到彼此的膝蓋。

 

接過酒杯時,真島皺皺鼻子,斜睨桐生一眼,轉開手上的威士忌,其中一杯放置地上,手持另一個杯子,將杯口搭上前者,小心翼翼地將酒倒入手裡的杯子,一部分的酒液因杯口傾斜而流入地上的盛器之中。

 

桐生看著,覺得有些好笑。

 

當兩個杯子皆斟至半滿後,真島停手,將手裡的酒杯遞給桐生,自己拿了地上的那個。「你先請吧,小桐生。」後者毫無遲疑地照做了。

 

真島注視桐生飲下一口金黃色的液體,突然吃吃笑了起來,桐生困惑地望去,真島咧嘴說:「這算是我們倆偷跑,提前喝了交盃酒嗎?」語畢,真島也跟著開喝,他可是有好好配合桐生的新年酒習俗了。

 

桐生凝視杯底。「所以,哥你已經知道了。」

 

「廢話。三代目遺囑一出現那天,消息就傳遍東城會啦,未來的四代目。」真島摸索口袋,掏出一支菸,桐生自動自發地替他點火,接著在靜默中等待男人的第一口菸。他並沒有特別去探聽,但像他這樣空降的傢伙,可以輕易想像外頭會有什麼樣的聲音,真島輕描淡寫的樣子反倒讓桐生有點意外。

 

滿足癮頭後,真島眼珠溜轉,轉回對面正襟危坐的桐生。「小桐生你太耿直了,一點都不適合。」

 

「是嗎?」此事桐生心意已決,安排也做好了,可是他對真島這個看似對組織權力鬥爭沒什麼興趣的人的想法有些好奇。「你那麼認為?」

 

「不是想打擊你,但你也知道我們這一行的樣子,」真島用拿菸的手指點點自己的大腿,「淨會說什麼『我會遵照我自己的作法』這種頑固的傻話,只會踢到鐵板啦,別人只會把那句話再丟還給你而已。」真島模仿桐生說話的樣子令桐生有些尷尬,自己真的是那樣說話的?

 

要說他這輩子踢到最詭異的鐵板的話,就是真島了。桐生心想,踢不壞就算了,還極度難纏。說來說去,他實在不認為真島在堅持個人行事風格上有什麼資格教訓他,於是他低頭啜了一口酒。

 

「也沒什麼就是了。」

 

「嗯?」

 

「因為你是世良老頭選的人,所以真島組會替你撐腰。」

 

桐生從自己的酒杯中抬眼,注意到了真島所用的名稱,望向現在把臉埋進酒杯裡的真島,看來這幾天他那裏也發生了不少事。真島是個神祕的人,就算桐生偶爾起興想知道眼前的男人經歷過些什麼,真島卻很少透露自己的事情,僅僅隻字片語。

 

「哥,你和三代目有交情?」

 

「碰過幾次面,說過幾次話…算不上什麼熟人。」真島把玩著杯緣,用手指讓杯子在手中順時針旋轉。

 

「竟然能影響你的想法,代表你應該很尊重他吧?」

 

真島彈了下手中的菸。他凝視桐生在提問時毫無保留的眼神,像是在端詳什麼古怪的東西,有趣,但同時令人手足無措。

 

「傻子,那是說給其他人聽的講法。」

 

「什麼意思?」桐生疑惑地問。

 

「意思是,當你覺得你真正的理由不足以說服人的時候,掰出一個和倫理道德那種更瞎扯的價值觀能牽扯上邊的說法,因為那是正確的王道,是常識,大家都能理解呀,」一口氣講一長串後真島喝了一口酒,「世良老頭是歸西了,那不代表他完全失去了立足之地。」像他老爹說的,要死最好也是死得有用一點,桐生要是真的想鞏固自己在組織裡的位置,就應該要好好利用這一點。

 

桐生用兩指摸著自己的下巴,像是在思考真島所說的。真島看了咯咯笑,「想那麼認真,你要冒煙啦!」他用一邊的腳尖輕踢了下對面桐生的膝蓋。

 

「不…我好奇的是,」桐生停頓,看著兩人相抵的部位,他應該要主動移開,但他和真島有過無數次的肢體接觸,真島不在意,他也覺得無所謂。「既然不是受到旁人的影響,你真正想幫助我的理由是什麼?」

 

真島嘴角下拉,彎腰傾身向前,瞇起獨眼,直勾勾盯向面前的傢伙,「小桐生想知道嗎?」他輕聲說完後又吸了一口菸。

 

「當然。」桐生也跟著向前傾,兩人湊近到像是要在耳邊講什麼悄悄話的距離。

 

桐生的臉孔在這樣的距離顯得有些模糊,像是他的輪廓被光圈所壟罩,另一個身為獨眼的缺點。

 

真島將方才那口菸盡數吐在桐生臉上,沒料到他會有此舉動的桐生嗆了一下向後退去。

 

「這種事才不告訴你勒,自己去想吧,呆─子。」真島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上,背靠牆,啜飲杯底殘酒,哪有可能真的告訴他,真島心想。

 

以為真島會說些什麼的期待像氣球一般被戳破,桐生低頭小聲嘟囔,側目覷看真島再度替他斟酒,他伸手在真島之後接過酒瓶,替其將酒填入杯中。「理由怎樣都無所謂,只要知道哥是站在我這邊的就夠了。」畢竟,真島都願意和自己喝交盃酒了,不是嗎?

 

「那要看小桐生你的表現啦。」真島嘻笑。

 

「真是不敢讓你失望啊。」桐生說,真島令他困惑,還以為這個男人在這種時候穿著喪服來,肯定是來找人解悶談心,儘管桐生從沒想過自己會是真島能夠傾訴的對象。又或是真島有其他目的?

 

狀似完全放鬆地倚在牆上,桐生取過杯子喝了一口,「所以,哥,你今天來到底是要做什麼?」

 

「一開始不就說了嗎,拜年啊!」真島倏地將酒舉到頭頂,卻不小心灑了一點出來,他吸吮濺到手腕上的液體。「最近發生那麼多衰事,就是要喝!喝了才有新年新氣象!」

 

桐生一笑,不確定真島那邏輯是哪來的,而且根本還沒到新年呢。

 

桐生將杯子舉至兩人之間。「敬新年新氣象。」

 

「喔,真識相!」真島跟著舉杯,臉上綻放出一個露齒的笑容。「新年新氣象!」

 

他們乾杯並雙雙一飲而盡,彼此心知慶賀只是喝酒的藉口。桐生兩手捧著二度被喝空的杯子放置腿間,酒精沖刷而下帶來的短暫愉悅感使他放鬆了平常緊繃的身軀,儘管只有此刻。一句「未來也要請哥多多關照。」自發地衝出他口中,一瞬間,他有點後悔,但話已無法收回,他皺眉,也只能這樣。

 

真島點點頭,「當然,沒問題!今年也會好好監視並督促你的!」

 

「呃…那就不用了。」他可不是那個意思。

 

「別跟我客氣啊,小桐生!」

 

他們接著一句兩句地交換了一些無意義的對話,諸如外頭的人群與這次的新年煙火設計,甚至勉強又分別喝了一杯。最後,真島看了看時間,爬起身說自己得回去守靈,該走了。

 

真島按了電梯,在電梯到來以前,他回頭看向仍坐在地上的桐生。

 

「小桐生,別隨便死掉喔。」真島說。

 

桐生回望,但沒有回應。

 

「幹嘛?不回答我喔?那我可不走啦。」真島威脅道,「你想要我一直待在這邊,直到你回答我為止嗎?」

 

真是纏人。桐生扯出半個不算微笑的笑容,晃晃腦袋,幾秒之間扯開視線,他用力眨眼,強硬伸展自己的唇角,再強迫自己和男人重新對上視線。「好,真島哥,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真島撇撇嘴,桐生失意的模樣很是刺目,裝模作樣的笑容更讓人想痛扁他一頓。真島走回去,用腳尖輕輕踢了桐生大腿一腳。

 

「振作起來啊,小桐生。」又是一腳。

 

桐生抓住對方襲擊自己的小腿。

 

「已經說我知道了。」

 

兩人視線上下相望,看著對自己面露些許不耐煩的桐生,真島露齒而笑,他甩開桐生的手,滿意地去搭已經打開又關上門的電梯。

 

桐生難以保持任何怒火,特別是他清楚明白那是真島刻意為之的舉動。他坐在走廊上,覺得自己像顆消了氣的皮球,但他覺得好了一點,甚至有點感謝真島突然的到訪。

 

承載真島的電梯門滑上後,桐生突然意識到,平常真島與他兩人只要一見面,總是會演變成某種衝突或競爭;這次他們沒有比賽也沒有打架,只是平和地交換隻字片語,實在是難得。

 

桐生隱隱約約有種感覺,真島對自己太好了一點,他不理解的是真島那種不溫不火的態度,除了打架以外,桐生希望真島在其他方面能對自己直接一點。

 

他回到室內,繼續打理瑟蕾娜。

 

醉意隨著真島的離去迅速地消逝,宛若止痛藥失去效力,令他逐漸回到倒亂的現實,這個熟悉的場所僅剩下他一人的事實,好似失去熟悉的重力,令他感到自體內緩緩向外侵蝕擴大的空洞,感覺他站在錯誤的地點,卻又確實存在。

 

這不是第一次他體會到這種令胸口疼痛的感受,與任何他所承受過的肉體上打擊皆不同,他仍不知該如何應付這種痛。

 

手足無措地抓住胸前的襯衫,他覺得喘不過氣,只能用單手扶著店內的流理台,交互吸氣與吐氣,試著讓自己平靜下來。當他的呼吸穩定後,取而代之的是鑽入骨中的無力與疲乏感。

 

那時,他在眼角捕捉到桌上他與真島共飲的威士忌,一旁是那張麗娜生日的相片,桐生深吸了一口氣,望向瑟蕾娜休息室的門。

 

他得克服這件事才行。

 

桐生打開真島留下的白州,允許自己再喝那麼一杯。

 

(此篇完)

 

屠蘇酒:驅邪酒,就是藥酒,傳統中日本人在新年時會疊起由大至小的淺杯,倒酒時酒會自小杯往下溢至最下層的杯子,由家族中最年少者開始取飲,即年長者能分到一點年輕人朝氣,延年益壽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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